最近,一个开发者社群的深夜长谈,让我感受到了冰与火的碰撞。
一边是AI工具的创业者许士伟,他正带领团队实践一种近乎"无代码"的工作流。在他看来,AI是一个能力全面但想象力平庸的"超级实习生"。开发者应该"只动嘴不动手",像一位建筑师,把精准的图纸(指令)和严苛的验收标准(高覆盖率的测试)交给AI这个施工队,然后坐看大厦平地而起。他把AI用作增强现有工程纪律的极致杠杆,追求的是一种工匠式的卓越效率。
另一边是资深工程师马工,他更像一位革命家。他看到了AI重塑组织的可能性,甚至大胆提议"去掉中间商,让销售直接指挥AI"来快速响应客户。他关心的是如何用AI这把利刃,砍断传统流程的冗长链条,让组织变得极度敏捷,哪怕这会带来一时的混乱。
这场争论没有输赢,却像一道闪电,照亮了我们所有人正身处的十字路口。我们手中的AI Coding工具,究竟是让我们把旧路走得更快的"涡轮增压器",还是指引我们走向全新大陆的"罗盘"?
这个问题的根源,其实深埋在半个多世纪前。
1964年,一个名叫马歇尔·麦克卢汉的传播学教授写下了一句谶语:"所有技术都是人的延伸。"
轮子延伸了我们的脚,衣服延伸了我们的皮肤。而代码,这个我们敲了数十年的东西,延伸的是我们大脑中最严谨、最结构化的那一部分——逻辑思维。
现在,AI来了。它不是简单地延伸了我们的逻辑,它正在延伸我们的直觉、联想、甚至是灵感。它像一个外置的"右脑",在我们用"左脑"构建严密体系时,不断提供着丰富的可能性。AI正在成为一个"反映、结构化和增强思维的界面",它在与我们的交互中,重塑着我们的认知流。
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深刻的延伸。
但任何剧烈的延伸,都会带来失衡的阵痛。
我们埋首于屏幕,与AI进行着高速、抽象的思维共舞,却也发现自己离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远。麦克卢汉敏锐地指出,我们延伸了某些能力,也必然会"截肢"另一些。
未来学家约翰·奈斯比特将此总结为"高科技/高感知(High Tech / High Touch)"定律——我们越是拥抱高科技,就越是渴望高感知。
这不仅仅是理论,对我而言,它是一种生存法则。我的日常工作,是研究和推动AI Coding这类认知增强技术;而我的另一面,几乎是一种刻意的"抵抗"。
我需要打制石器时每一次敲击的震颤,和钻木取火时双臂的酸痛,来抵抗AI Coding创作的快捷;我需要斧头劈柴的真实触感,来平衡与AI对话的虚拟;我需要篝火的温暖,来抵消屏幕的冷光。
我需要这种来自百万年前的、粗粝的物理反馈,来锚定被AI的丝滑与快捷所稀释的现实感。因为我知道,技术是为了增强我们作为"人"的体验,而不是将我们异化为机器的附庸。
就在我思索这些理论时,一个活生生的例子,把一切都点亮了。
心理学家阳志平分享说,他的一位同事,在节后用AI开发了一个完整的软件,而他自己"一行代码都没写",只写了八份高质量的文档。
这个故事让我脑中的一个想法变得无比清晰。我们一直执着于"代码"是资产,但在这个故事里,那八份蕴含了作者全部智慧、洞察和设计决策的原创文档,才是真正的核心资产。代码,不过是AI基于这份"思想蓝图"自动生成的副产品。
这,就是价值的上游转移——从最终的产物,回归到了思想的源头。
这彻底颠覆了"编程"的含义。它不再是关于我们如何对机器说话,而是关于我们如何更清晰地思考。我们向AI输入的,不只是指令,更是我们结构化的思想本身。
认知科学家魏坤琳博士曾说,"没学过编程的话,脑子缺一块。" 这在今天依然正确,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。只是,AI正在重新定义这块"拼图"的形状。
它拿走了大部分"计算实践"的苦力活,却对我们的"计算概念"——那种解构问题、抽象模式、设计系统的思维能力——提出了前所未有的高要求。
今天,作为一个创造者,我们的角色正在从砌砖工,彻底转变为建筑师。我们的核心工作,是AI永远无法取代的四件事:
回到最初的那场争论。无论是许士伟的工匠路线,还是马工的变革路线,他们其实都在用自己的方式,探索如何更好地驾驭这个我们心智的"新延伸"。
AI Coding不是要取代我们,它是在邀请我们站到更高的地方,去思考更重要的问题。它不是程序员的终结,而是"创造者"的真正开端。
未来属于那些能驾驭这种延伸,同时又能在"高科技"和"高感知"之间找到平衡的人。
16世纪的哲学家拉伯雷曾写下一句警世名言:"没有良知的科学,不过是灵魂的毁灭。"
技术给了我们前所未有的力量,但使用这份力量的智慧与良知,终究源于我们自身。这或许是在这个加速时代里,我们唯一且最终的罗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