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,在一个开发者社群里,一场关于"AI Coding到底是什么"的激烈讨论,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,激起了层层涟漪。一方是前沿的AI工具创业者许士伟,另一方是资深的探索型工程师马工。他们的交锋,从具体的 Issue 和 PR 管理,到"销售能否直接指挥AI做研发"的组织变革,几乎涵盖了我们今天面对 AI Coding 时所有的困惑、兴奋与不安。
这场争论不仅仅是技术路线的探讨,它直击一个更根本的问题:在 AI 时代,我们应该如何看待"编程"这件事?AI 究竟是取代我们的"超级大脑",还是一个我们思想的"延伸工具"?
我的观点是后者。AI Coding,是人类在创作过程中思维的延伸。要深刻理解这一点,我们必须跳出眼前的代码和 Prompt,将视角拉回到人类与工具互动的宏大历史,并结合前沿的认知科学洞察。
让我们回到那场争论的核心,它清晰地呈现了当前 AI Coding 实践的两种典型范式:
1. "工匠路线" (The Craftsman Route):以许士伟为代表,他将 AI 视作一个能力全面但推理能力尚在平均线下的"超级实习生"。AI 的价值在于其"几乎没有知识盲区",能以惊人的并行效率完成任务。在他的工作流中,开发者(比如他自己)扮演着"只动嘴不动手"的架构师和决策者,通过精准的指令和严格的质量把控(例如要求 85% 以上的测试覆盖率),驱动 AI 高质量地完成编码工作。这条路径的核心是增强——用 AI 赋能传统的、严谨的软件工程,极大提升个人与小团队的生产力。
2. "变革路线" (The Revolutionary Route):以马工为代表,他更关注 AI 作为组织流程重构的催化剂。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:"去掉中间商,让销售直接叫研发",利用 AI 让销售团队为客户快速构建定制化的 POC(概念验证)演示。这条路径的核心是转型——用 AI 打破传统的职能边界,探索一种更敏捷、更贴近市场的组织形态,即便这可能对现有流程和人员能力带来巨大挑战。
这两种路径并非对错之分,它们揭示了 AI Coding 的双重属性:它既可以是打磨产品的精密工具,也可以是重塑生产关系的变革力量。而这一切,都源于一个更古老的命题——工具如何延伸我们自身。
早在1964年,传播学大师马歇尔·麦克卢汉就在其里程碑式的著作《理解媒介:论人的延伸》中提出了一个核心观点:"所有技术与媒介都是人的延伸。" 他认为,轮子是脚的延伸,让我们走得更快更远;衣服是皮肤的延伸,为我们抵御寒暑。正如他在后续的讲座与访谈录《理解我》中反复强调的,所有人类的造物(artifacts)都是我们身体的延伸。
而传播技术——从文字、印刷到今天的 AI——则是我们中枢神经系统、思想与意识的延伸。
编程,本质上就是将人类的逻辑思维、抽象能力和创造力,通过代码这一媒介进行的延伸。正如我在《批判性思维与生成式人工智能》一文中提到的,编程本身就是一种思维的延伸。而 AI Coding,则是这一延伸的再延伸。它将我们从繁琐的语法、模板代码和细节实现中解放出来,让我们能更专注于思想的更高层次:架构、设计与愿景。
正如《超越生物的认知》一文所探讨的,合成智能(synthetic intelligence)正在成为一种动态的镜子,一个"反映、结构化和增强思维的界面",将我们零散的思维片段转化为连贯的结构。这正是麦克卢汉所说的"延伸"。
然而,任何强大的延伸都伴随着代价。麦克卢汉警告说,每当一种媒介延伸了我们的某种感官,它也可能"截肢"或削弱我们的其他能力。我们在《重建数字媒体使用中的平衡》一文中探讨过这一观点:笔记本电脑和智能手机是我们思想和记忆的延伸,但它们也可能"截肢"了我们深度思考和面对面交谈的能力。
未来学家约翰·奈斯比特在其1985年的著作《未来一年》和后来的《高科技·高感知》中,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,并提出了著名的 "高科技/高感知 (High Tech / High Touch)" 平衡法则。他写道:
"High tech/high touch 是我用来描述我们如何回应技术的公式。每当新技术被引入社会时,必须有一个平衡性的人类回应——即 high touch——否则技术会被拒绝。越是 high tech,就越需要 high touch。"
奈斯比特的洞察是,任何成功的技术最终都必须增强人类体验,而非取代它。当我们在工作中越是沉浸于 AI Coding 这样的数字化、高科技世界,就越需要在生活里寻求"高感知"的活动来平衡——无论是与自然的连接(徒步、园艺),还是真实的人际互动与手工创造。这并非反技术,而是为了确保我们在被技术塑造的同时,依然保有人之为人的完整性。我个人对 Bushcraft(荒野手作)的学习与实践,正是对这一理念的亲身探索,试图在认知增强的道路上,为自己和下一代补足与自然、手工的真实连接。
如果说麦克卢汉和奈斯比特为我们提供了宏观的理论框架,那么当代的认知科学家和心理学家则从微观层面揭示了 AI 如何与我们的思维互动。
在最近的交流中,心理学家阳志平分享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案例:他的一位同事,在国庆节后一行代码未写,仅仅通过撰写八份高质量的文档,就让 AI 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软件并成功上线。
这个"纯文档驱动"的开发模式,完美印证了《AI时代的知识管理》中的核心观点:知识管理的核心是"往上游走"。人类的核心工作不再是"二次加工"的编码,而是创造作为"首要资产"的源头信息——在这里,就是那八份蕴含了深度思考、设计决策和业务逻辑的原创文档。开发者将自己的思想固化为高质量的知识库,AI 则忠实地将这些思想"翻译"成可执行的代码。这引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结论:"不是我们适应 AI 的习惯,而是 AI 适应我们。"
认知科学家魏坤琳(Dr. Wei)曾精辟地指出,学习编程的核心是培养计算思维 (Computational Thinking),它包含两个层面:一是循环、递归、解构等计算概念,二是动手编写代码的计算实践。他甚至断言:"没学过编程的话,脑子缺一块。"
在 AI 时代,这句话依然成立,但其内涵已然演变。AI 正在极大程度上自动化"计算实践"的环节,但这反而让"计算概念"——即清晰的、结构化的、富有创造力的思考能力——变得空前重要。
正如我在《创作者的罗盘:开发者心智与AI协作指南》一文中总结的,今天我们作为"创造者"的角色,正在从"砌砖工"向"建筑师"转变。我们的核心价值不再是亲手编写每一行代码,而是:
回到最初的问题:AI Coding 到底是什么?
它不是思维的替代品,更不是程序员的终结。它是我们心智能力的又一次伟大延伸。它将编程这门手艺,从对语法和细节的精通,提升到了对思想、设计和结构的掌控。
这意味着,无论是选择许士伟的"工匠路线",将 AI 融入严谨的工程实践;还是探索马工的"变革路线",用 AI 撬动组织的边界,我们都站在同一个起点上——那就是承认并拥抱 AI 作为我们认知伙伴的潜力。
未来属于那些能够驾驭这种延伸的人。他们不仅要学会如何与 AI 高效协作,更要懂得在"高科技"的抽象世界与"高感知"的现实世界之间找到自己的平衡。因为归根结底,我们创造工具的目的,不仅是为了更快地构建,更是为了更好地生活。
正如16世纪哲学家拉伯雷的警世名言:"没有良知的科学,不过是灵魂的毁灭。" 在这个技术加速延伸我们心智的时代,坚守这份良知与人性,或许才是我们作为创造者,最终极的责任。